5月里浙江文成县之行,是为了纪念赵超构前辈诞辰100周年,铜像落成,故居开放。看到自己熟悉的可敬前辈已在故乡物化为一尊铜像,回想和这位老人的交往,不禁心灵震撼,思绪翻卷。
“文革”中,我在塞外的乌兰布和沙漠屯垦,荒废了学业,自然也虚度了不少青春时光。对于这一点,置身沙漠后即有了一定认识,也想弥补。大约在1974年初回上海探亲,父亲带上我拜会了唐云先生,听他说一些书画方面的事,勾起了我对书法源流的兴趣。此前,我的中学老师谢步罡先生借我一本《中国书法源流浅说》阅读,此后零星读到一些书法史文章。俗话说:“一瓶子不响,半瓶子咣当”。我就属于“半瓶子”那一类。当时我深受“文革”中“阶级斗争为纲”思想影响,神经搭错毫不自知,不知天高地厚,就在农耕之余,写成一篇万余字长文,大意是,以阶级斗争观点看中国的书法发展。
如今想起这篇文章的题目,常常在额头惊出一层汗来,慨叹当时愚昧一至于此。但彼时刚刚收笔之际,却是趾高气昂,觉得自己追随时代潮流,做了一桩前无古人的事情。文章写出,身边无人可读可论,就将它寄给还在苏北当中学教师的父亲。不久父亲来信说,自己对中国书法史所知不多,现在已经和赵超构先生恢复了联系,想到他学识甚丰,就将你的文稿寄给他了,请他提提意见。
此后并无回音,转眼又到了我探亲回沪的时候。父亲也回到了上海,在一个冬夜一起去看望赵超构前辈。其实我在7个月大的时候家住北京,他就来我家看到了我,父亲抱着我和他同游北海公园。但要面对面说起话来,走进他的沪上弄堂石库门房子则是第一次。见面那天很冷,他在家中也戴着帽子,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,两只手还相互插入袖口里取暖,一副当年弄堂老人的形象。
见到父亲,超构老人很亲切地说我长大了,见面完全不能相认了,然后就聊起家常话,大抵是关于朋友们的情况,说说谁“已经落实政策,没有事情了”等等。可见这些朋友都在“文革”中受到冲击,眼下纷纷逃过一劫。
终于说起了我的“书法论文”。这时,我发现超构老人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,似乎不像刚才见面时那么随和。他说,文章已经读过了,而且不止一遍。你能在塞外农场想到书法上的事情,而且串联成文,这倒不容易,但是……超构先生面向我,认真地说道:“我对书法史了解得不多,我本人也不是书法家,但是文中的观点我是不认同的。天底下从事政治活动,当然离不开阶级斗争,但是不能说任何地方、什么领域都由阶级斗争的观点来主导。书法自有书法的规律,不能说阶级斗争的规律就能用在这里。我看这篇文章就不要拿出去了。”
一定是看到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,超构先生又说,年轻人喜欢写文章,不必寻找偏题怪题,还是从身边的事写起,先写短小文章,不必一写就是一万字。
超构先生的话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来,扑灭了我的奇思怪想。当时超构先生将看过的文稿还给了我,文首空白处还有他的批语。此稿成篇之时,我确实想过能否投寄什么杂志。他的一席话彻底打消了我的念头,这篇稿子即打入冷宫,如今不知去向了。
待到“文革”终了,我的认识才一点点变化了。回想起来,这篇被尊敬的超构老人读了两遍的文稿,竟是我青年时代写下的最冒傻气的文章,真觉得惭愧。
话又要说过来,因为冒出了傻气,留下的底气才清爽了一些,那样的傻事我就不去干了,否则,天晓得还要闹出多少笑话。
父亲钱辛波比超构老前辈小12岁,他们是忘年交。“文革”之后,超构先生身为全国政协委员,差不多每年到北京来开会,每次请我的父母吃一次饭。这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事情,几乎都没有随去,见面机会就少了,即便相见,多是趋前问候。不过,有一次见面,我还是向他提起了那篇“书法论文”,发自内心地感谢他指正。对这件事,他也有记忆,但笑而不谈了,而是谈起了我写的《乒乓外交》一书,说他有兴趣读这本书。这么说来,当年他读我那篇满纸荒唐的“论文”,一定是心中不爽的,还难为他读了几遍。想到这里,又有几分不安。
来到超构老前辈在文成的出生地老屋,不禁吟成4句:“林放花浓未晚天,故居新燕闹春妍。文成自有文心动,忧乐民生肺腑间。”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