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秀美、纯净、朴实、沉静，像山野的一朵百合花，默默地开放着，散发出芳香。她把一切都献给养育自己的土地，不索取任何报偿，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土地的赐予。—这是1976年在“北京市花鸟画展”上，周思聪以粉彩和水墨巧妙结合画出小品《百合花》引发起我的联想。和周思聪接触多了，就觉得产生这样的联想是非常自然的。



　　周思聪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杰出女画家。她天资颖悟，从小喜爱美术，党的阳光雨露培育了这株美术幼苗。她上小学，就以得天独厚的艺术禀赋引起美术教师张怡贞的重视。1955年她进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，接受严格的素描基础训练，又得到老校长丁井文的特殊关怀。1958年她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，有幸亲得李可染、叶浅予、蒋兆和、刘凌沧、李苦禅、郭味蕖、李斛等名师的指授。连续八年的专业训练，使她打下了坚实的造型和笔墨基础，成为一名品学兼优的高材生。周思聪是很重师生情谊的，她终生感念师恩，这也是很难得的品格。



　　1963年，她从美院毕业，分配到北京中国画院做专业画家。这使她获得更多的学习传统和创作实践的机会，在艺术上更快地成长起来。



　　1964年，“首都中国画展”上展出了她的《朵朵红花送模范》、《女清洁工》、《纺织女工》三幅作品，显示了这位女青年画家的出众才华，也说明了她的创作方向和道路。



　　周思聪走上学画道路的青少年时代，新中国充满了一片光明和希望。歌颂新中国，歌颂革命领袖和劳动人民，一直成为她美术创作的主题。她坚定走党所指引的道路，从美院创作课开始，不断深入生活，到工厂去、到农村去、到部队去接受锻炼，参加劳动，和工农兵交朋友，为他们画像，表现他们的斗争生活。多年的生活实践和艺术实践，使她的思想更开阔，道路更宽广，艺术也更成熟了。



　　1966年，文革开始，她和其他人一样被迫停止了创作。1969年她与画家卢沉结婚。她俩是生活上的伴侣，事业上的合作者，有一子一女，日子过得紧迫，但是默契、和谐。在家庭中，她是贤淑的妻子、慈爱的妈妈、孝顺的媳妇，繁重的家务劳动耗费了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，业务荒疏和生活重负使她陷于两难之境，她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。70年代她才重新捡起了画笔，她的创作热情，如地下岩浆进发，画出了许多思想性、艺术性都较高的作品，受到群众的赞扬和欢迎。1973年她创作了《山区新路》，通过一个可爱的山村小姑娘给修路的工人叔叔送水的细节，反映了山区建设的面貌。同一年她又画《长白青松》，歌颂了志在边疆的青年一代，描绘两个军垦战士手捧长白山的幼松，回母校向老师汇报和表决心。画中主人公原型是在北大荒一次扑灭荒火中牺牲的我的女儿潘纹宣。这幅画笔笔饱和着作者的激情。



　　1976年唐山大地震，她到震区去访问，心情十分沉重。回来画了《帐蓬学校》，表现解放军收容了许多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孤儿，并为他们办起学校的感人情景，表达出军民的骨肉深情。



　　她还以崇敬的心情，画了《毛主席和小八路》、《毛主席和儿童》、《华主席和儿童》、《周总理和纺织女工》、《鲁迅和青年》、《白求恩在中国》、《柯棣华大夫》等等。此外还为各条战线的英雄模范画像和为大量的文学作品画插图。饱满的政治热情随笔端流泻，化为感人的形象。她的每一幅新作问世，都引起人们的瞩目，成为青年画家中的佼佼者。



　　周恩来总理逝世之后，她更以无限敬仰和悼念的心情，创作了感人肺腑、扣人心弦的《清洁工人的怀念》和《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你》。前者是同她的爱人卢沉合作的，描绘周总理深夜观剧出来，在街头向一位清洁工人握手致意，“同志，你辛苦了，人民感谢你!”一句话说得老工人心里暖，热泪流。当这幅作品在1977年展出时，不少人站在画前默默拭泪。1978年她又倾注心血，画了《人民和总理》。她追忆1966年3月河北邢台发生强烈地震，周总理在余震未息之际，就赶赴震区亲察灾情，亲切慰问受灾人民的感人情景。画家通过群像的精心刻画，表现了人民和总理同甘共苦、心连着心的深挚感情。这幅作品是周思聪前期现实主义创作的一个巅峰，在1979年第六届全国美展中荣获一等奖。



　　周思聪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，每一个选题都经过认真思考，每一幅创作都要到生活中去收集大量素材。构图一改再改，笔墨反复练习，绝不轻易下笔。她的艺术语言朴实而真切，重视人物和环境的典型描写，不卖弄技巧。她主张艺术要真诚，不说假话，所以她的作品绝不矫揉造作，装腔作势，而以可信的形象感染人。



　　她也画一些抒情作品，她喜爱孩子，就常以儿童生活为题材。她笔下的儿童，个个憨态可掬、活泼可爱，表现了女性特有的细腻的观察。偶尔作山水、花卉小品，也都富有新意和诗情。



　　这是她短短一生中创作最多的时期。她起早贪黑，中午不休息，以顽强拚搏的精神，坚持作画，夺回了文革丧失了的创作青春。



　　她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彷徨苦闷，只画人体习作和遣兴小品，引起了不少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们的关注，乃至忠言劝诫。周思聪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，在经过一段认真思索之后，开始走上雄心勃勃艺术新长征。



　　1980年4月，她和爱人卢沉重新构思已经酝酿多年的《矿工图》组画，背起行李下到他们久已熟悉的吉林辽源矿区去，在井下、在坑头和矿工们打成一片，使得原来的主题深化了，由解放前矿工受难和抗争扩大为对整个民族灾难的历史沉思。从矿山回来后她和卢沉合作很快画出了《矿工图》组画第五幅《同胞、汉奸和走狗》。以后她又完成了《王道乐土》、《人间地狱》、《遗孤》、《历史的见证》等等(但疾病夺去了她的生命，全组九幅没有最终完成)。



　　《矿工图》组画是反映东北沦陷时期矿工血泪史的。她说：“描写这个题材，使我痛苦。但是艺术家的良心要我们必须正视它，吸取历史教训，不让这类惨剧重演。”



　　《矿工图》创作期间(1980一1984)，她两次访日，会见久已仰慕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、和平战士、著名画家丸木位里和和赤松俊子夫妇。她在中学时就见过他们的《原子弹爆破图》，很受震憾，现在在“丸木美术馆”里，又看到了《原爆图》和令人骇目惊心的新作《南京大屠杀》巨型组画。作为日本画家，敢于面对血淋淋的现实，谴责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战争中犯下的滔天罪行，这需要多幺大的勇气和人格力量呵!她流泪了。听了丸木夫妇讲述这幅画的创作过程，更使她肃然起敬。丸木说：《原爆图》纽约展出时，曾有美国人提出抗议，认为在纽约展出，无异于中国画家画了《南京大屠杀》在东京展出，使人“讨嫌”。对此怪论，他们感到愤慨，当即表示，如有中国画家画了《南京大屠杀》的画，他们定将千方百计设法使其在东京展出。但遗憾的是，多年过去后，尚未见有人画出类似上述题材的画，于是两位老人便自己着手，搜集大量素材，终于在1975年完成这一巨作。这是正直艺术家的良心崇高的表现。她让丸木夫妇看了她带去的《矿工图》和其他一些作品，丸木夫妇非常高兴，便热心帮助她在东京上野美术馆举办展览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。



　　从日本归来，她画了《广岛风景》。《矿工图》是她在创作道路上的新起点，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了大的突破。她改变了过去惯用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—那种写实的从一个角度，摄取瞬间的视觉形象，予以真实的再现的方法，而采取某些表现主义的手段，在人物造型上予以夸张和变形，突出其个性特征和内在精神;构图上以分割和错位手法，打破时空界限，强化气氛和效果。这样在一幅画面容纳了巨大的内容，和更强烈的震憾人心的力量。



　　《矿工图》被美术界认为是继40年代蒋兆和《流民图》之后的第二件为人民苦难控诉的里程碑式的大作品，而且比《流民图》显得更深沉和强烈。她受到鼓舞，更感到惶愧。她在艺术上永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，她说：“《矿工图》我画得很累，但力度不够，有几幅也许要推倒重来”。



　　1985年5月，在济南召开中国美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，她以遥遥领先的票数被选为美协副主席(她在1980年已是北京美协分会副主席)。当宣布时，全场沸腾，而她却不见了，独自在卧室里陷入沉思。这就是周思聪，一生真诚，荣辱不惊，从不炫耀自己，也不愿别人替自己作宣传。



　　她在《矿工图》创作的同时，于1981年5月到四川大凉山彝族地区访问写生，惊喜地发现这一片热土更适于自己天性的表达。她画了许多彝族同胞平凡生活的即兴速写、线条简练而灵动，饱和着作者感情的契合与投入。进入创作，水墨泼彩的巧妙运用，更添加了无限情趣，成为周思聪后期重要风格。



　　她画了《日出而作》、《秋天的素描》、《边城小市》、《母与子》、《三个女孩》、《荷物女》、《负重女》、《收获》、《林中雾霭》、《落木萧萧》、《风雪夜归》、《秋林负薪图》 等，大都是妇女题材，没有什么故事情节，只是表现平凡的生活和劳动的。作者所以不断地反映她们，好像只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怀，几乎每幅画面都闪现着她自己的身影和一颗善良的女性的心。



　　彝女题材和《矿工图》完全不同。创作《矿工图》使她亢奋、压抑，乃至痛苦，心力交瘁，不堪负荷;而画彝女，则可使她暂时得到一个平静的清凉世界，消除一切烦忧，正可以作为一种调剂。而且自1985年以后，由于文革时期居室阴湿，生育子女，操劳家务，创作艰苦带来的潜伏已久的类风湿关节炎症发作了，使她长期陷入和病痛作斗争的困境中。《矿工图》的辍笔，彝女风情画和大量水墨荷花和山水小品的产生，都是她在病痛中不得已的选择。她不能没有艺术，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，她艺术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，走上更新更高的阶段。她为此付出的巨大牺牲和代价，又岂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呢!



　　周思聪在她1993年出版的一本画册上题了两句话：“我爱平凡的人”，“我爱静谧的大自然”，可以视为她后期创作的艺术信条。



　　90年代初，病情略见好转，她访问了美国，又参加了叶浅予师生行路团。1993年，又抱病去新加坡和香港举办画展和赴泰国观光，之后，病情转恶，便再也不能出门了。1996年1月21日终于因坏死性胰腺炎病突发，救治不及而溘然长逝，终年才57岁。



　　周思聪走了，中国画坛又一颗巨星殒落了。她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最杰出的女画家代表。她热爱祖国，热爱人民，渴求人类的和平与友好、憎恨战争与一切邪恶势力。这是她一生不懈的追求。她为人质朴温良，外柔内刚，对己严，对人宽，淡泊名利，乐于助人，是许多热爱艺术青年的良师益友。



　　她视艺术为生命，一生探求，精进不已，默默奉献，从不索取。她的高尚人格和画品是艺术界的表率，她的艺术作品成为国家宝贵财富，将随着岁月的推移，益显其不朽的价值。



　　百合花萎谢了，她的芳香将永留人世。